过云

还是会心痛

Каза́ки

*标题选自《哥萨克》,原指俄罗斯和乌克兰民族内部一个地方性集团,其人民在历史上以骁勇善战和精湛的骑术著称。   
  
初中入学那年的冬假,她听家里长辈的话去集市上卖醋栗——一种小小的,结成琥珀红色的诱人浆果。她小心地拿剪刀将连枝剪断,用油皮纸把果子包好放到顾客的手中,然后接过递来少的可怜的几个铜子儿轻声向顾客道谢。真理叹息一声,看着手头薄薄一沓钞票哭笑不得。于是她在日落前开始收拾东西,抱着一个不大的黑桦木篮往回走。  
  
一个女孩在她身后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耳朵上挂着headphone,套着过于宽大的外套东张西望。真理想,她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又觉得自己真的很多虑,怕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她轻轻地笑,却又忍不住转过头看。女孩穿过来往的人群,溜到街对面一个水果摊假装用脚和着音乐打节拍自娱自乐。然后趁店主不注意顺走了几个橘得发亮的橙果。  
  
真理瞪大眼睛,稚嫩的脸蛋涨得通红,她觉得这种偷窃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女孩忽然撇过头来,直接对上了她的目光,咧嘴一笑,大踏步地向真理走来。真理看见她凑近自己,脸上人畜无害的表情让人完全不相信她就是那个偷橙果的窃贼。在阳光下,真理看到了女孩脸上细细的绒毛,闻到了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阳光是什么味道,因为她宁可整日整日地泡在图书馆和封闭的档案室,或晴或雨。  
  
“嗨,告诉你个秘密,醋栗这种果子只晒干了才会好吃。”女孩凑到真理的耳边说,一面塞了一个橙果在真理的篮子里,“作为回报,请我几个尝尝怎么样?”真理猛地张大嘴巴,朝女孩的方向指了指,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气冲冲地站在她们身后不说话。真理吓得一动不敢动,女孩于是开始大声辩解,“她想偷几个橙果吃,我把她逮了个正着。”趁男人愣神的时候拔腿就跑,冲到街角还不忘向真理眨眨眼睛。  
  
真理傻傻地抱着篮子和那几个橙果站在哪里,直想掉眼泪。  
  
“这个叫嫁祸于人。”有一天真理自言自语,可是她突然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了有一个头,而且初来没几天就在街坊结识了一大群哥们儿。  
  
然后她不说话。  
  
长大些,真理想当时要是自己站出来辩解会怎么样?是不是就不会让家里人担心和失望地为她澄清,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灌输女孩子长大了应该善恶分明,不卑不亢,被欺负了要敢于说出来。但后来这念头就再也没出现过了,特别是当她此后每天清晨推开窗户总能在窗台上看见一个橘的发亮的橙果。家住一楼,翻墙进来对她不是难事儿。真理想,然后她轻轻地拨开橙皮,轻轻地咬下一口。真理觉得这该是这辈子吃过最甜的果实。  
  
再后来真理才发现,原来她们是在同一个街坊长大。直到她上高中的第一天,看到对方一手捋起暗红色的挑染一手大刺刺地在小黑板上写名字。原来她叫凛冬,真理觉得很可笑,自己居然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她的名字,虽然的确没有这样问的理由。真理眯起眼睛,下意识去摸自己头发上别得方方正正的星星发卡。  
  
班主任把真理叫到讲台前,当着全班的面笑眯眯地表扬她优异的入学考成绩,然后让同学们都向真理一样学会打理自己的面容仪表,说这话时脸朝着凛冬。真理大老远就听见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周围的同学都痴痴地低笑。真理抿了抿嘴唇,她觉得这样很让她下不了台面。  
  
下课后真理故意在教室里磨蹭,把书放进包里再拿出来再放回去,余光偷偷地瞟凛冬。女孩面无表情地戴上兜帽听音乐,前桌的姑娘转过头问她在听什么,要不要一起听。凛冬说在听重金属,你不会喜欢的,然后把头埋进的手臂里。  
  
真理觉得她有的时候实在是不讲人情,却莫名觉得有点快乐。  
  
放学她们一块儿往家走,一前一后距离不超过十米,心照不宣。意外的是走在前面的总是凛冬,日子久了,真理发觉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她的挑染越发耀眼。终于有一天,凛冬转过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路对面一家烧烤摊,问真理要不要一起走。真理当时在想,她的眼睛怎么是雾蒙蒙的,然后愣了愣。  
  
当天晚上,真理打开手机浏览器犹豫了半天开始往里面打字,对陌生人日久生情是什么感觉。  
  
乌萨斯的冬天有一种枯寂的冷。真理看到大人从有暖气的房间里出来,只消一会儿就能浑身上下冻的发透。早晨,凛冬请她吃早点。她们从大道左拐进入一条小路,肉馅饼、火烧豆汁、烤饼,卖早餐的小摊儿一个连着一个,热气从每个锅子里升腾着,最终连成一团白雾,把这一片儿都笼了起来。真理看到凛冬从这一团雾气中走出来,一边递给她一个馅饼,一边不忘抹一抹留在嘴角上的葱叶。  
  
真理也听说过凛冬翘课斗殴去酒馆里喝伏特加,于是有一天她们在小区的长椅上背课文的时候,真理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冬将军,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凛冬差点一口水喷在课本上,脸红的像熟透的柿子,噎了半天,扬起了眉毛。你这么叫会让我觉得很别扭,她说。真理别过头去偷偷的笑。  
  
这样的窘事还有很多,比如凛冬在她面前耍花哨丢汽水瓶结果炸了自己一身。她们会一起到阅览室读书,真理看网上说和喜欢的人一起读书,然后把情书纸条夹在里面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于是有一天,真理将写了小字的纸片夹进了一本大头书里,想了想,又取了出来,用铅笔把字写到了书页上。  
  
她递到凛冬手里,说是本好书,希望凛冬也喜欢。凛冬看了一页说,这本书你以前借我看过。  
真理半开玩笑地看着她,“冬将军,也许里面藏着告白信也不一定哦。”  
  
凛冬耸耸肩,“嗯,为了找那份告白信我翻到凌晨三点半,专门找铅笔写的小字。”  
  
真理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恼得直跺脚。  
  
  
  
她原先只在圣经里听说过上帝焚城,那时她刚刚加入学校的字习社,被分配到的第一部书就是《创世纪》。那时她想,焚城的面貌无人问津,前人是怎样想象出来的呢。她又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不能回头,要一个劲往外冲。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异想天开,切尔诺伯格很安全,自己在胡乱猜测些什么。  
  
“上主遂使硫磺和火,从天上那里,降于索多玛和哈摩拉,毁灭了这几座城市和整个平原,以及城中所有的居民和地上的草木。罗特的妻子因回头观看,立即变为盐柱。”*真理低声默念,于是当异变发生时,她发足狂奔,一路跑上摇摇欲坠的天台往下看,口鼻间全是刺激的汽油味,难受得让她想哭出来,足下早已成一片火海。  
  
真理的身子微微一晃,猛的想起自己不应该这样冲动,应该听老师的话向平时逃生演习一样躲到地下室等待救援。然后她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狠狠得捅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水泥地板上,膝盖被刺得生疼。真理觉得肯定是流血了,黏糊糊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然后她没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真理发现自己仰面朝天摊在潮湿地上,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真理甚至在错觉间以为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凄厉惨叫。真理挣扎着想坐起来,结果发现腿酸的使不上力。她扑倒在金属栅栏边,绝望地瞪大眼睛往外看。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到了幽深的甬道和木门,一只被镣铐囚禁的秃鹫匍匐在她的牢房外,黑漆漆的眼珠诡异地转动着,发出低靡的光。  
  
真理倚着墙壁,痛苦地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颊,口中轻轻咏唱:“我坐在铁栅里阴湿的牢房中/窗前,一只不自由的年幼的鹰/我的忧伤的伙伴,一边展翅/一边把血淋淋的东西啄食。”*  
  
然后她开始哭,她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一开始是轻轻的哽咽,然后是浑身发抖着流泪,最后变成嚎啕大哭,真理拽扯自己漂亮的头发,哭得发不出声,最后昏倒在狭小的囚床上,那上面还有油渍和腐臭味。  
  
监狱的看守都是些油光滑面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地以虐待囚犯,调戏女人为乐。于是真理开始往白暂的脸上拼命涂抹黑土和湿泥,整日躲藏在床底下和墙角被阴影遮盖的地方。她吃的越来越少,几乎是皮包骨头,指甲却留的很长。她开始在手臂上留下指印和划痕,开始疯狂地在各种地方用指头画十字架,每画一笔就用从土里刨来的小刀片往手上割一刀,直到两只手臂都是鲜血淋漓才肯罢休。她每天的饮食是一小碗水和两个黑馍,用支离破碎的报纸包好丢在牢房里。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指将碎纸片摊开,费力地借着光线搜寻有没有认识的人在战乱中丧生和失踪。  
  
第二百一十二天,她看到了父母的名字。真理并没有流泪,她只是麻木地将纸片叠好像往常那样平平整整地放在床底,然后在床上躺下闭着眼睛想象父母临死前的样子。他们是被人杀害的还是被火烧死的?他们有没有尖叫?有没有想起自己呢。  
  
真理不知道,她只是徒劳地空想,手脚冰凉。  
  
第二百一十三天,真理开始计划出逃。她用破损的瓦片和石块挖洞,僵硬地刨土再拍实。土壤湿得吓人,刚挖好的洞不一会就开始坍塌崩析。而当真理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泥洞的面积缓缓缩小,咬咬牙憋回了又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感觉骨头酥麻,眼前发黑。  
  
她听隔壁的囚徒聊天,聊那部新上映的电影《闻香识女人》,聊感染者,整合运动,聊一个叫罗德岛的制药公司。聊一个叫凛冬的学生头头。“据说有人看见她在这一带活动,好像是在找什么人。”真理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这样说,她险些一头撞在墙壁上,呜的一下哭出了声。真理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轻的不像样了,她惊慌地蜷缩在床角,用手死命地掐住喉咙开始干咳,痛得几近崩溃。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真理渐渐平静了下来。  
  
真理意识到自己失声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相信过神启之类的东西,在她看来,这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是只能存在于《圣经》里的寓言故事。彼时,她却跪在床板上,绞尽脑汁回忆神启里的片段,念的磕磕巴巴,像个虔诚的拉特兰。  
  
真理回想起以前在切城中学念书的日子,她和凛冬并肩林阴道上,她把在字习社写的诗念给凛冬听。凛冬听的懵懵懂懂,不时假装认真的点点头或者哼哼两声作为回应,眼睛却越过真理的肩膀瞟向远方。真理叹口气,踮起脚尖轻轻在凛冬鼻子上刮一下,然后在对方回过神之前抱着书本拔腿就跑,还不忘在转角处对凛冬笑笑,眨眨眼睛。凛冬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鼻子,然后笑着追,追到了就把她摁到墙上两人笑闹成一团,追不到就看着她飞奔进教室,等到下课还像往常那样在门口等她,挂着耳机听hardbass。  
  
于是真理强打起精神,她开始写诗,用木板和墙角挖来碾碎的石墨,“是谁凭仗不怀好意的权柄/从无声之中呼唤我降生/使我的心灵充满了情感/用疑惑使我的理智焦灼惶恐。....”  
  
很快,查房的狱卒发现了她“幼稚而恶心的小把戏”,他拽着真理纤细的手臂把她带到了窑坊,当着她的面把木板丢进了火舌的舔蚀中。他们大声地笑着,用粗俗的语言谩骂调弄,女孩死死地咬着牙,不吭一声。男人们觉得很没有意思,在一片起哄声中散了,然后把真理丢回了她的牢笼。  
  
真理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冰冷的夜晚,那晚她失眠了,躺在硬板上,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神经。真理趴到窗台边,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雾蓝色的眼睛。一个奶黄色头发的小姑娘站在不远处,双手抓着一根绳状物的两端,从动作看来,用尽了全力在拆卸监狱外墙锈迹斑斑的铁网。真理几乎要昏过去,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凛冬大力地拍打着铁栏,脆弱的摆设屏障刷刷作响。真理猛得一惊,刚想打手势让凛冬把动作放轻一点,已经太晚了。  
  
两个狱卒冲到她所处的隔间里,一边大喊着捉人,一面笨手笨脚地用锈得发红的钥匙开锁。凛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举起斧头就往上面砍,碎玻璃渣子飞的到处都是,然后一跃而起跳进狭小的房间里,把真理挡在身后。真理这才发现她也满身是血,刚回过神来,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已经刺穿了棕发女孩的肩膀。真理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她终于没有尖叫出来,即使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的尖叫的能力。她缓缓地蹲下,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然后她看到床底那些碎纸片也缓缓,缓缓地回笼到了她的身边,开始旋转,切割,一片一片地打在男人的脸上和胸膛。  
  
血光四溅,像刀刃。  
  
做完这一切,真理转过身来看着凛冬,凛冬的斧头滚落到了地上,她吃痛地咧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暗之中凛冬仿佛只能看清真理摇曳的影子,是那样的不真实。  
  
“看到了吗,我杀人了。”真理在寂静中说,她听到凛冬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用那只没有受伤手臂环住了她。“知道吗,我并不希望你掌握那种能力。...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你。”她说,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像千层酥。真理笑的很是惨淡,她们相互扶持着翻过围墙时她凑到凛冬耳边用口型说,你是真的不擅长说这种话。  
  
  
一次凛冬跟博士去龙门打完剿灭回来,右胳膊被复仇者的长刀狠狠地砍了几下,痛的她龇牙咧嘴。真理在宿舍的窗边看书,看到凛冬回来合上书本朝她笑了笑。古米从厨房冲出来,给了凛冬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往她怀里塞了好几个热腾腾的卷饼。  
  
真理示意她坐下,扭头看着窗外:“今天博士问我,既然我不是感染者,那么所掌握的这种法术技艺来自哪里。...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凛冬皱了皱眉头,“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真理依旧背对着她,声音平静:“嗯,我说那是一次小小的事故,让我找到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  
  
“在你眼里,那只是一次事故吗?”  
  
真理起身,走到凛冬身前跪下,用酒精棉仔细地为她清洗伤口。“在切尔诺伯格,我们遇到的事故太多了。”她一面在心底笑话自己答非所问,一面俯下身,在凛冬玫瑰色的唇瓣中烙下一吻。  
  
*摘自俄国普希金诗集《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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